(代表圣徒马可的飞狮是威尼斯的标志)
注：本录音稿配音，取自帕格尼尼的《威尼斯狂欢节》
威尼斯是个由编造的传说、木头桩子、露天建筑博物馆、无休止的商业博览会组成的水上城市。探讨这个城市的真实面目是徒劳的。在那里，一切要么是外来的，要么是半真半假的，包括掺和了淡水的海水和既不是陆地也不是海床的泥滩。威尼斯是个真实的幻象，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在数不清的各种仪式中，最大的仪式被称为“跟大海结婚”。每年的耶稣升天节（复活节后40天），在圣马可教堂的弥撒之后，威尼斯总督要乘着礼船来到丽都岛（LIDO）旁一处海水与泻湖交汇的地方，把一个长颈瓶中的圣水倒入交融的水流中，随后把一枚*金婚戒抛入水中，并念诵道：“啊，大海，我们娶你为妻，以示真正永久的统治。”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奇特的婚约，这里的“奇特”是它的镜像效果，也就是说大海和威尼斯互为镜像。从这一点上看，大海确实应允了这个婚姻，因为威尼斯的一切都是大海提供的反射。从常识着眼，镜中所反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是绝对真实的。例如，威尼斯是从何时建立的？它的圣马可的飞狮意味着什么（圣马可是威尼斯的主保圣人，《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的作者。他的标志是一头带翅膀的狮子）？
(威尼斯全景)
我们先说第一点。根据威尼斯历史学家的说法，威尼斯城于公元年3月25日正午由一位叫做乔万尼.波诺（GiovanniBono）的穷渔夫建立，关于这一点，19世纪瑞士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学者布克哈特也曾记载过。但这个日子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那一天是春分，又是圣母领报（天使告知圣母受圣灵感应怀胎）日，同时还被认为是罗马城的创立日（相传公元前年3月25日），这三重巧合怎么能够让人信服呢？而根据晚近的信史记载，威尼斯的建立是比上述日子晚了一个世纪。
关于第二点，圣马可的遗体是威尼斯商人从埃及的亚历山大偷来的，时间是公元年，这一点毋庸置疑。当时为了保护圣体不被穆斯林海关人员发现，他们在上面盖上了猪肉和卷心菜。而到了13世纪，又一个故事被编造出来。故事说圣马可在传教途中遭遇风暴，并在上帝的保佑下来到利雅得（现在是威尼斯的核心地方）避难。这时有一个天使显现，向他宣布：“请平静，马可。你终有一日将安息于此。”这个传说中有两点很有意思，第一个是，鉴于威尼斯的贫瘠，偷盗已经成为了生活其中的人的固有品质之一，据说别人到某处圣堂瞻礼，无不怀着虔敬的心态，而威尼斯人若在其中，就会琢磨：“我能为威尼斯偷点儿什么回去？”第二个是威尼斯人相信他们编造的故事的合法性，因为这有利于对外树立形象，也有利于经商赚钱。
如果说大海新娘是变幻莫测的镜子的话，那么威尼斯就是这个镜子的附属部分，类似把手、镜框等等。我们知道，现代意义上的镜子是由威尼斯人发明的，凡尔赛宫的镜厅就是威尼斯工匠的杰作。即便今天，威尼斯对玻璃的迷恋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对此，有位学者说得好：因为玻璃是实体化海洋。“玻璃由‘可熔石’与‘凝固液’制成，恰如其分地转化了威尼斯水陆之间的地理位置。”
(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和钟楼)
没有大海，威尼斯什么都不是，而如果没有威尼斯，亚得里亚海（地中海的属海）有一千年的历史就会缺少太多戏剧性成分。早年的威尼斯没什么辉煌可言，到那里躲避战乱的人就跟泡在水里的咸鱼差不多。他们的家园是由杉木、橡木和松木桩子打到烂泥里托起的窝棚。人们在那里打渔，造船，进行小规模生产和近海贸易。威尼斯人真正崛起为大海主角的关键时期是公元年（详情见下一章），他们打着十字*东征旗号，结果摧毁了东罗马的拜占庭帝国，瓜分了这个古罗马残存部分的八分之三国土，这个事件直接决定了基督教和穆斯林在地中海的地理版图，一直到今天。从那以后，威尼斯的海上商路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他们经营的都是高档商品，今天我们叫“奢侈品”，例如丝绸、香料、玻璃器皿、毛皮、奴隶以及珠宝和*金买卖。这个四分五裂的、用桥梁、水巷和舟楫连接起来的弹丸之地，居然成了最早重商资本主义的城市典范，为后来的荷兰和英国树立了榜样。在地中海中有那么多的岛屿，好多岛屿的地理条件和人口数量都远远优于威尼斯，但为什么单单一个威尼斯成了霸主呢？我想，回答这个问题要从三方面入手，第一是威尼斯人的内在品质，第二是他们的*治组织，第三是他们的勇于进取、敢于拼搏的精神，上述三点，其他地方的意大利人都不大具备，因此哪怕到今天，威尼斯人也不情愿自己被称作意大利人。
什么是威尼斯人的内在品质？那就是十几万个体形成的一个共同的生存目的：尽可能地利用对大海的掌控而经商赚钱，随之而来的就是用赚取的财富愉悦自己。18世纪，典型的威尼斯花花公子卡萨诺瓦说：“我这辈子的主业就是纵情享乐，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让我们回过头来看，威尼斯人编造的起源故事，不是为了虚荣，而是为了使自身的历史看起来体面，这在贸易关系中可处在有力地位，关于圣马可的虚构也是出于同样的动机。在威尼斯的文化中缺少哲学思考，人们宗教意识淡薄，也没有多少令人陷入思索的画作，更没有悲剧。这最后一点，如果了解威尼斯最著名的剧作家哥尔多尼就会知道，他一生写了部戏剧，全部都是喜剧。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威尼斯人认为上述那些东西会令人的内心纠结，陷入玄想从而意志消沉，这对经商赚钱是有害的。如果说大海是实体化的玻璃，那么在威尼斯人心目中，金钱就是实体化的生活。在威尼斯，有好多跟金钱有关的格言：“金钱是我们的另一种血液。”“钱生钱，虱子生虱子。”“人无钱就如身无*。”英国剧作家本.琼森的一部戏剧中，主人公威尼斯人起床时说道：“早上好，新的一天；早上好，我的金子。”
(水晶玻璃制品)
把十几万人统一在一个意志下，这个意志不是独裁，也不是寡头，而是“富人有，富人治，富人享”的制度化表达，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威尼斯在*治治理方面一时间成为了欧洲城邦国家的表率。威尼斯的*府机构复杂透顶，从最底层的全体大会开始，往上有大议事会，参议院，执*团，十人委员会，总督。选总督的方式更是令人眼花缭乱。选举日的那天早晨，执*团中最年轻的成员先在圣马可大教堂下跪祈祷，然后走入广场，拦下第一个见到的男孩儿，这孩子就成了“选票员”。他从总督府的一个瓮中把写有提名人选的纸片抽出。随后大议事会从30人选9人，接着从9人选40人，再从40人选12人……我就不往下啰嗦了，只有一项在此提醒一下，这些数字不是递减的，而是跟波浪一样上下起伏。最后，总督以能把小学数学老师难死的方式选举产生。设计这种繁琐选举方式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剔除个人诡计和特殊利益，这绝对有利于公共团结。因为是民选总督，他的权力就受到很多限制，而且往往上任时年事很高，所以威尼斯的国策不可能由一个人说了算，这就形成了中世纪难得的民主局面，这种民主是从商人的集体意识中产生的。理论上说，买卖应该是一种互惠关系，那就必须摒除门第、阶级、宗教信仰、人种等等羁绊。因此可以说，威尼斯实现了欧洲第一个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在这个制度中，最令人胆寒的是所谓10人委员会，他们有权对伤害威尼斯利益的人进行秘密处决，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第一是通过暗探追踪，第二是收获匿名举报信。所以在威尼斯，狮子口往往是匿名举报信的信箱入口，在那里，“沉默是金”算是常识了，流行的威尼斯面具，其中有一种必须用嘴咬住，那样就无法开口说话了。
(水晶玻璃制品)
威尼斯的海上贸易，在其*金时代里（13——15世纪）涉及到了地中海所有地方，甚至远达波罗的海和黑海，个别商人已经到达远东（比如马可.波罗家族）。在赚得巨大财富的过程中，不可能不跟其它国家和地区发生纠纷。在这些纠纷中，威尼斯的外交水平是超一流的，他们的策略是“谨慎，小心，迂回，缓和而实用。”他们的外交官基本都是间谍，因为他们被*府要求必须“报告其从出使的国家是否学到了值得明智的参议员们倾听思考的东西，以利于祖国。”这其中包括对方国家的*事准备，经济条件，最高统治者的健康状况和性格等等等等。所以，威尼斯的大使，符合18世纪英国外交家亨利.沃顿的观点：“大使是为了自己的祖国被派往国外说谎的正人君子。”如果这些国际纠纷无法和平解决的话，在诉诸武力方面，威尼斯人绝不手软。只有区区十几万人口的小国，在地中海跟拜占庭帝国、土耳其和热那亚人缠斗不止；在陆地上，威尼斯人甚至以一己之力对抗法国、西班牙、奥地利和教皇国组成的圣神同盟。虽然力量悬殊，屡屡战败，但威尼斯人从没倒下。有人这样形容威尼斯人，说别的意大利人就像驴子，一个挨打，其余的一哄而散，而威尼斯人是猪，一个挨打，其余的聚到一起一哄而上。
年，拿破仑的*队进入威尼斯，威尼斯千年历史算是正式告一段落。据说拿破仑把圣马可广场称为“欧洲最美丽的客厅”。从此这句话就成了形容威尼斯的陈词滥调。拿破仑那么小的个子，拿这么大的客厅该怎么办？所以他和他的*队不久就匆忙退场。我觉得，还是把威尼斯比做跟大海结婚的仪式性舞台更为贴切。在那里，虽然每年有近万游客到访，据说大部分人是怀着对夕阳余晖的那份怀旧感而来。但谁知道那里的真假？比如，过去的圣马可钟楼倒了，现在人们排长队登顶参观的钟楼，是按照原样于年重建的。威尼斯建筑的石头，亦新亦旧，上面都落满鸽子屎，但当地的工匠拆旧补新，甚至都不是按照圣马可钟楼方式复原，而是随心所欲，只要符合舞台效果即可。威尼斯的建筑除了正面会装饰得富丽堂皇，当地船夫管它们叫*金屋或马可.波罗故居什么的，但它们的背面和外人见不到的侧面都被偷工减料了，因为舞台就是这样。游人经过一座小桥，看到一条贡杜拉船停靠在水巷里，对面建筑的阳台上摆放着天竺葵，大家都赞叹不已。由此他们忽略了水巷散发出的那股霉味，也没人在乎这种摆设的过度人工痕迹。威尼斯的神话还会继续发展下去。在意大利有种传说，如果被鸽子拉屎在身上，就是好运的象征，于是好多人跟鸽子拍照。而威尼斯人对外宣称鸽子是地区精神的一部分，它们就跟建筑元素一样，是“鲜活而柔软的灰色砖石”。但有多少人知道，威尼斯人曾尝试过捕杀、诱捕和给鸽子结扎？据说最终放弃驱赶鸽子的原因在于，一方面它们不容易消灭，另一方面，在广场上售卖喂鸽子的谷物的生意，能养活19个威尼斯家庭。贡杜拉船是另一桩大生意，但威尼斯人本地人从来不坐，因为那个黑色小船看起来像个移动的棺材。威尼斯对旅游的发明创造已经到了极致，他们设计了一个传说：如果你在大广场的佛罗里恩咖啡馆或夸德里咖啡馆坐的时间够长，每一个你生命中的故人都将最终经过你的面前。所以，那里的一杯咖啡就堂而皇之地买十几欧元，如果外面有音乐演奏，再加4.5欧元，小费不算在内。
(威尼斯总督府)
一切都是生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威尼斯从未死去。现在的威尼斯人跟他们的祖先一样，习惯于这种舞台化的不真实感，因为这对他们有利。如果有利，威尼斯人是什么都肯做的。古老的犹太岛上矗立着一个希尔顿酒店；利雅得桥旁边，有一个LV旗下的大型免税商店开业不久。但这一切并不妨碍维瓦尔第的音乐到处飘扬，圣马可大教堂里的人络绎不绝。你要走近观赏*金祭坛吗？需要买票；你要上到大教堂二层观赏那4匹从君士坦丁堡抢来的铜马吗？需要再买票，而且那些马是复制品。怪不得有人把圣马可教堂比做一个金盆洗手的海盗之家。
参加“跟大海结婚”这处戏剧是需要随礼的，威尼斯人历来懂得这个，作为永不衰老的新郎，威尼斯眼下推广和营销的是它的终极商品——它自身。就因为这个，我彻头彻尾地喜欢威尼斯，因为它真实地表达了幻觉，而它自身又时时体现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
那些在威尼斯吃饭被宰的游客有权利抱怨，但他们至少应该事先看看菜牌的价格，而不是硬装大款。至于我，具体说，喜欢威尼斯也许是因为喜欢那种互惠互利的商业关系。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年轻客人在从外岛上渡轮时太过兴奋，手掌抚摸着码头栈桥上的松木杆子，结果一个大木刺深深扎进指甲里。医院是没空接待这种病号的，再说我们也没时间。我们回到陆地，为了这个孩子，我们一车人去外岛一家餐厅吃饭。我事先跟老板打过招呼，去吃饭的前提条件，就是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手里的刺取出来。那个老板答应了我。到了饭店之后，老板打发一个伙医院。一小时之后，他们回来了，那孩子做了个小小的手术，木刺取了出来，我们也吃完了饭。这一切表面上看即简单又顺畅。但是，了解西方医疗体系的人知道，这是相当难的事情。医院为餐馆客人行方便，是医生也得吃饭，所以得讨好餐馆；而餐馆为我提供额外服务，是因为我有百十次带人去威尼斯的经历，而且还会不断去。就是说，我是一个大客户，他得把跟我的关系搞好，这对他是有利的。
在本文的最后我得强调一下，我不在乎这篇文字是否虎头蛇尾。因为跟大海结婚也好，还是跟某甲某乙结婚也罢，所有的婚姻都是一样的，从轰轰烈烈到锅碗瓢盆。这对威尼斯却有不同，因为那里的人把所有的细节都当成了重大仪式的一部分来对待。
参考书目：
《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英）彼得.阿克罗依德著
朱天宁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年8月
作者：利明
编辑：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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